谈起我所以爱好戏剧来,话太长了,大致说有六种原因:
一、吾乡在明朝昆弋腔就很发达。父老相传,从前大的书房(做文章的学生,为大书房)大多数的先生学生都能唱昆弋腔,许多书房到保定府去考的时候,都在车上带着锣鼓琴笛等乐器,住在店里,无事时就唱起来。能唱昆弋者,不只吾高阳,左近多有之,如安新县也很多。后来渐渐衰落,据老辈说,是因为南方反乱,大家心神不安的关系,后慈安太后及同治两次大丧,遏密八音,北京不能唱戏,有两个昆弋班,因为与吾乡昆弋班向有来往,于是便投奔吾乡去演,藉谋生活。盖北京禁止虽严,而乡间则较松,故能随便演唱,县官假装看不见,再暗给差役几个钱,也就没人干涉了,由此一来,吾乡的戏,又发达了百十来年,不但昆弋,因为同时有北京的梆子班也到吾乡去演,所以梆子腔也很发达。吾乡有两句话说,有几个村子,狗叫唤都有高腔味儿,此虽笑谈,然足见能唱的人多了。因自幼有听戏的习惯,我虽不会唱,但狗叫都有高腔味儿,我或者可以比狗好一点罢。
二、因舍下几世都能唱昆弋腔,先曾祖竹溪公(名正训)本就能唱,后中嘉庆年进士,为阮芸台先生(元)之门生,因此多与江浙人往还,故颇知其中之意味。先祖叔才公(锺庆)能唱百余出。先君禊亭公(令辰)乃光绪甲午进士,为翁同龢、潘祖荫诸公之门生,亦常与江浙人谈到昆曲,亦能歌数十曲,与吾乡之昆弋班诸老角无不相熟,且能背诵昆曲很多,如《北西厢》《琵琶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等,差不多都能整部背诵,然而只偶尔唱唱,不但未登过台,且未上过笛子,且未正式研究,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子,虽不禁止观剧,然亦不提倡,所以我们这一辈就不会了。但因家藏南北曲很多,也不断看看,也能知一二,所以看剧的瘾,永远是很大的。
三、因吾村有武术会,会打拳的人极多,且都是花拳门。花拳极花哨,除几十套拳术外,用枪刀等器的套子也不少,可以说哪一种兵器都用,不像太极行役等门专靠拳术。比方行役门之用兵器者,只有齐眉棍,按高尚说,自以上两门为高,但它不够花哨,所以国剧中只吸收了花拳的武术,如各戏中之打把子,在明朝不是这样子,后来才吸收的。我们小孩们,因平日看惯了打拳及各种兵器,所以看着戏中的武戏,也特别感兴趣,由此就更爱看戏。
四、入了同文馆以后,自己以为便不能常听戏了,一则功课一定忙,没工夫听戏,二则乡间看戏,永远白看,绝对没有花钱的,到北京必须花钱才能听戏,我一个学生,哪有许多闲钱看戏呢?所以理想着就不能常看戏了。事有凑巧,我们同学中,有一位文质川先生,他比我入同文馆早三年,他虽是学生,可是在都察院有个都事的差使,御史等听戏,当然可以要包厢,都事阶级低,只可以要一张棹,然而不用花钱,所以他请我们去听戏,八个人坐一张棹,若买票则须九吊多钱(一吊合大洋一角),他不用花钱,只给赏钱便足,赏钱不过一吊,合一角,最初是他自花钱,后来我们大家凑,每人一百,约合大洋一分,下短若干归他出,最后我们七个人共凑一吊,他白听,可是外面仍归他赏。按这种观客,戏园自然不敢不敷衍,但他不欢迎,可是看座的茶房(上海所谓案目)却极欢迎,因为倘买票,则约合九吊五六百钱,给他十吊票,其余四五百便算是赏他的钱,他也不敢再争,倘不买票则至少要赏他一吊,所以他特别欢迎,因此每逢星期日,也常常去听戏。
五、在光绪庚子年,外国兵进京后,人心稍安,戏界人为谋生活,戏馆子也都开张,我也偶去看戏,最初是我自己买一个包厢,也不过两元钱,能坐十几位。一次德国兵来听戏,因为误会,同戏子吵起来,把戏馆子的人给打了,还不完,幸而我到了,给他们解释才算完事。后来闹过几次这类的事情,都是我给他们解了的。最有趣的是有一次花旦小旋风演戏,有些个德国兵去看,彼时花旦中以小旋风(忘其真姓名)为最漂亮,这群兵以为他真是女子,演完后都到后台,非看看他不可,不但把小旋风吓坏了,连全戏班的人,都吓跑了许多,小旋风藏在厕所后头不敢动,适我在场,赶紧跑到后台,德国兵说明情由,我亲身把小旋风扶出来,我说你只管卸装,一切都有我保险,让他当着这群兵的面前,卸跷,卸装,卸头,洗脸,换衣服,变成了一个男子,所有的兵都大乐,都跟小旋风握了握手,很谢谢他,欢天喜地而去。有几个兵说,虽是男子也很美的可爱。所以戏园戏班的人,对于我之感谢,那就不用谈了,都说倘我不在场,不晓得闹出什么笑话事故来,甚至把戏园子拆了都不一定。以上这些事情,差不多都出自广和楼。以后我再去看戏,不但不用自己花钱,而且他们常特别派人来请我,他们所以请我者,不只为给他们了事,乃另有别的原因:每天演戏,总短不了外国兵来看,他们当然不会坐在池子条棹,与中国人挤在一处,他们都是上楼坐包厢,他们人虽不多,也坐不久,但包厢中一有他们,则中国人不但不进他们的包厢,连左近的包厢,也没人肯坐,如此则戏园中便减少了许多生意。只若有我在包厢中一坐,所有的兵都跑过来坐在我包厢中,听我给他们解释戏剧,或谈天,我认识他们的人本极多,认识的过来,不认识的也就跟着来了,如此一来,所有包厢大多数都空闲,依然可以外卖。因为这种情形,在光绪二十七年外国兵未撤之前,我几乎是每星期听两回戏,由此更认识了许多戏界中人,以后更是不断的听戏。
六、到了法国,我三次到欧洲,都有点替代家兄的意义。家兄为豆腐公司之经理及厂长,我当然就住在公司,公司在法国乃是一个外国的机构,各戏园子为招徕生意,常常有人送戏票,自然倘该园天天满座,他便不会白送戏票,但生意稍差,则设法赠送,倘我自己须花钱,我当然听不起,不能常去,有这种票,而他人有工作或不愿去,而我是闲人一个,所以常常去看。
请看我自孩童到三十多岁,总有听戏的机会,因此也就当然引逗的对戏剧有了浓厚的兴趣。最初只是爱看戏,并没有研究的性质,那么我为什么才研究戏呢?这话说来也很长。从前自然是很喜欢国剧,但在欧洲各国看的剧也颇多,并且也曾研究过话剧,脑筋有点西洋化,回来再一看国剧,乃大不满意,以为绝不能看,因此常跟旧日的朋友们抬杠,总之以为它诸处不合道理。我于民国二年,曾写过一本书,名曰《说戏》,立论是完全反对国剧的,彼时汪大燮正掌教育部,特别索去,存于部中。其实我在书中所写的改良国剧的话,到如今看来,都是毁坏国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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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张敬仪
审校:曹梓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