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当我开始读书的时候,我已经不再年轻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了书的魅力,书就像一个很好的朋友,可以和我一起亲切晤谈于一室之内,乃至彻夜长谈,相看两不厌。尤其在冷雨寂寞时候,书是最好的伴侣。
我常常在翻开一本书之后,想到另一本书,于是又找出另一本,再然后翻开下一本。每本书都看上几页,要过很久一段时间才能全部读完。有的再也找不到了,它们遗落在风中,如同永远不会落地的无足鸟。
在我搬家的时候,从柜子下找出一本落满灰尘的诗集。我用布子将封面擦干,那些曾经启迪过我的诗行再次充满了我的眼眸,浸润了我的心田。
这不是一本很著名的诗集。也很少有人听说过这位诗人,几乎查不到关于他的资料,他几乎是诗坛的一位隐者。他写了许多别出心裁如同珠玉的句子,读他的诗给人一种走在树林中的感觉,露水从叶片上滴下来,恰好滴落在后颈,使人倏然间生出沁凉之感。我决心搬到新居后抽时间好好读一读这本诗集。
在不愿沉没的太阳的余晖的沐浴中,黄昏的云霞以绚丽的光彩渲染了天空。我洗过手,坐在一张藤椅上,茶几上冲泡了一杯朋友送的太平猴魁,打开窗,吹来习习凉风,面对着无尽霞光,打开诗集,如同蚌在月光下打开外壳,仿佛只是为了让诗集饱餐霞光。我慢慢地品读着,仔细涵泳玩味着字句的精妙之处,有些地方看似没有道理,细看之下才会发现其中的无理之妙。这些句子如同细雨敲打窗棂一样敲打着我的心。我需要以比扬州慢还要慢的速度来赏读这些包罗万象的诗句,不然就是对美好的辜负。当我从诗行中陷入了遐思时候,一阵敲门声将我拉回到现实之中。
打开门,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蓝色牛仔裤的人站在门前。我问他来做什么。他说我来找一个人。你要来找谁。他说,我要来找一个喜欢读诗的人。我问,你是什么人。他说,我是一个诗人。我定睛注视着他,他的头圆圆的,越往头顶越尖,就像一枚芥菜疙瘩。他的眉毛很浓,好像用很浓的墨画上去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像茶一样浓酽。你是一个诗人吗,我有些疑惑地问,你写过什么诗呢。我想起奈保尔写的一个乞丐诗人B·华兹华斯,也许他就是这样的诗人。他说,你在读什么诗集。我将书拿给他看,《寂寞的心》。著者是曼沙。他眉毛弯了弯,笑了起来,说,你正在看我的诗集。我有些不相信,将书拿回来,说,你来说一说你写的诗句吧。他说,先让我进来吧。他坐在沙发上,又站起来,脱去鞋,站在沙发上,目视窗外,大声背诵起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来。在他声情并茂的背诵中,我对于他的诗歌理解更深了。之前我原来一直在围绕着诗歌的字句打转,而现在,我终于能够忽略诗句抵达他的诗歌的中心了。就好像射击时候,以前我只能射中外围,而现在竟一举射中了靶心。因为对于诗句的彻悟,我激动地和他握手。他从沙发上跳下来,将脚蹬进鞋中。但我还是心存怀疑,也许他只是背会了诗人的诗句,这并不能证明他是诗人,相反,也许他是一个行为艺术者,或者疯子。他仿佛已经看了出来,说,也许你还是不相信我,毕竟,这也太巧了,你恰好在读着我的诗集,而和你素昧平生的我就在此时敲响了你的门。这样的事情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但事实就是这样,在这个时代里,越是看起来荒谬的事物越容易发生。就连我,喜欢幻想的诗人,也不得不承认这未免太过戏剧化了,几乎像是舞台剧。而你的房子就是我们表演的舞台。我们就像灯光照耀下的影子。同时,你也会怀疑,即便我恰好是你阅读的这本诗集的作者,我又有什么必要找一个读者呢。但你不知道一个诗人有多么孤独,我十分想要找到一个朋友与知己,一个能够与我共鸣的人。我说,我知道那种孤独,尤其是一个创作者的孤独,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呢。他坐下来,让我也坐在他旁边,他用胳膊搭住我的肩膀说,这就是缘分啊。当你想要找到一个人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当你不想要找到的时候,却一下就找到了。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写过诗了,过了这么多年,我更偏爱不写诗的自由胜过写诗的自由,或者叫做偏爱不写诗的荒谬胜过写诗的荒谬。随他去吧,怎么说都可以。我已经不抱希望看到有人继续读我的诗了。虽然我觉得有一些写得还是很不错的,比如我刚才背诵的那一首,你要知道现在很多诗人也并不能记住自己写的诗。这几年我走过很多地方,终于来到了这里,于是我就打开了这扇门,遇到了你。
虽说他说了一大段自白一般的话语,但我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此刻出现在这里,几乎像是一个幽灵。而他的话语就像是但丁游历地狱时候鬼魂所吐出的火焰一样。虽然离我很近,却好像离我很远。他问,你觉得哪一首好一些呢。我翻开一页,说,这一首很有意思。他说,你的眼光也很独到,看来我并没有找错人。你是一个十分优秀的读者。而现在像你这样优秀的读者已经不多见了。因为没有优秀的读者,现在作者文本的质量也不可遏制地下降了。这是多么让人痛惜的事情。他站起身,开始在我的客厅里来回踱步。他像是一头拉磨的驴一样周而复始地绕着一个恒定的圆圈走动着,一边走,一边在思考着什么,可能因为思绪的加快,他走得也越来越快,就像越转越快的水车车动着越来越急的水流。他几乎跑了起来,他在多么猛烈地奔跑啊,将地板踩得咚咚像,想有一匹野马在奔腾。为了防止楼下的人冲上来,我不得不拦住他。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们每天都应该坚持锻炼。我说,你如果想要锻炼,我可以带你去小区里的健身器材那里。
几个大爷大妈在健身器材那里大显身手,一个老大爷像一只猴子一般倒挂在单杠上,他甩动着身体,很快就荡到另一架单杠上去了。另一个老大爷则在双杠上荡来荡去。老大娘则结成种种姐妹同心的阵型,好像要借此抵御岁月的侵蚀。我和诗人走过去,诗人在腹肌板上躺下,开始做仰卧起坐。在他发力时候,腹部的肌肉在轻微地抖动。他一连做了五十个才下来,摸摸自己的肚子说,每个人都需要锻炼自己的腹肌。他又来到漫步机前,让自己的脚在空中来回荡漾。我坐在一边的木椅上,一边听着几个大爷大娘的对话,一边看着诗人在风中舒展自己的身体。诗人的身体异常灵活,就像他诗中的那些动词与形容词。他说,人就是一个动词。
天渐渐黑了,大家都呼朋引伴,回到各自家中。他说,既然我们这样有缘分,我能不能先住在你家里呢,来到这个城市之后,我还没有找到住的地方,在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钱包就让人抢走了。你知道钱包被人抢走是多么让人悲伤的事吗,我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了。但我还是精神盎然。
我说,你不早说,我先带你去吃饭吧。我带他到一条街的小店,他说,就随便吃点面好了。他要了一大碗刀削面,加了鸡蛋、香肠、豆腐、丸子。他大口大口地吃着,让人觉得那碗面很好吃。我不禁想起陈佩斯表演的吃面的小品。他还掰了几瓣蒜,一口一只。我问,不辣吗。他说,不辣,很有劲。吃完后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带有蒜香味的饱嗝,又伸了个懒腰。他说,真是太满足了。感谢你的款待。我又要了两瓶啤酒,一碟花生米,我们一边喝酒吃花生米一边探讨诗歌。我说,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他说,你想听真心话吗。我点点头。他说,我认为是自己。其他的诗人自然各有各的好,但都无法抒发我的独特感情。你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我们虽然都生活在地球上,但归根结底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他伸出一根手指,好像要通过手指擎起无尽的穹苍。或者,他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是一根手指。他向我介绍了许多我不大知道的诗人,南美的巴列霍,黑人诗人兰斯敦·休斯,还有其他一些他也忘了名字的诗人,他说,我记得他们的一些像是闪电一样的诗句,可以把整个人都烧焦了。他伸出舌头,歪斜眼睛,身体抽搐,做出被雷击的样子。接着他又说起评判诗歌的标准。本来没有标准,但如果随便说说也未尝不可。标准就是从诗中听到海浪的声音,看到强烈的日光,温柔的月光。但现在很少有这样的诗歌了。大家都在写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什物,一旦涉足重要的命题,大家就都失语了。统统就像秋天的寒蝉一样噤声了。
接着,他又提出住在我家的要求。我说,也不是不可以,但你刚才也看到了,我的家有多么杂乱。他说,没关系,诗人是从来不会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进行挑剔的。他摇摇自己的手指头,表示自己是多么不在乎。况且,我可以帮你收拾东西。
我将他安置到一个小卧室中,他说,这真是再好也没有的房间了。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再写诗了。他说,写诗是令人悲伤的事。还有什么比写诗更悲伤的呢。我默然。他躺在床上,伸直腿,说,有时候我在想,也许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他又呢喃了几句,就睡着了。他几乎是一眨眼之间就睡着了。
我则继续读诗。这是一件多么奇异的事,我一边读诗一边想着,我所读的诗集的写作者就睡在我家。而我之前还想要勾勒出他的面貌与性情。现在,他竟来到了我的面前。一个真正的诗人。
次日醒来,诗人已经不在了。我想着,真是一个神出鬼没的人啊。这时我发现桌底有一封信,上面只写了两个写得很大的字,谢谢。我将诗集放起来,想着有时间再读。在此期间我又买了几本书,我将它们放在一起读。每次读一些。当我再度翻开曼沙的诗集时,我才想起来,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大概是一个喜欢漂泊的人,就像古代的游方僧人一样。在他的诗中,确实也表达了对于远游的喜爱,像一个真正的诗人那样,他真诚地践行了自己的诗句。也许诗人到最后都会活成一首诗。我和一个朋友说起了诗人来我家做客的事。他说,你没有让他给你在诗集上签名吗。我说,确实,可我忘记了。朋友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诗人和读者的故事啊。你能够理解他的诗句吗。现在的许多诗歌都很难读懂啊。我说,理解一部分。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理解的。也许并非诗人原本的意思。不过诗本身就是多义性的,诗歌是一个万花筒,有许多不同的侧面,每个人都能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东西。朋友说,现代诗诗人吗。我说,也许是我不大关注,写古诗的人越来越少了啊。朋友说,你不用担心,诗人还会回来的。我问,为什么。朋友说,没有为什么。如果你非要问为什么,就去喝白开水吧。白开水会告诉你世上所有事物的答案的。
期间我认识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娜夜,她有着动人的双眸与靓丽的姿容,她的可爱已经充盈到了眼睫毛。当然,并不是说她的一切都很可爱,但那些不可爱的部分恰好装点得她更加可爱了。正是那些不可爱的地方让她显得更加真实,而不是一个没有特点的人。她对我说,一起去跑步吧。我说,好啊。于是我们一起去附近的植物园跑步。她跑得并不快,但很均匀。她的呼吸平稳得像是在睡觉。我怀疑她可以一边跑步一边睡觉。我边跑边问她,你经常跑步吗,为什么你一点也不累。她说,是啊,我常常会去跑步,在跑步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一些问题,那些问题常常让我难以入睡,我一直辗转反侧。不过通过跑步,我明白了很多事情,有许多事是永远都没有答案的。答案在问题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没有答案才是常态。我们在途中遇到一只猫,黑白花纹,处在一片灰色的空地上,我们停下来,抚摸这只猫,这只猫一点都不怕人,也不咬人,她称这只猫为弥诺陶洛斯之猫。我问那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躺在星空下浮在半空的迷宫中通往未来连接过去既在此地又在他处的猫。习习的风吹过来,撩动她的发帘。她迎着风跑动起来。我随着她一起跑。我几乎有些跟不上她了。她终于停下来说,你追得我都跑不动了。我说,明明是你跑得太快了。她双手叉着腰说,我之前参加过学校体育队,经常跑步,还参加过市里的长跑比赛,但名次不太高,慢慢就放弃了。但在学校里,我跑得还是最快的,一次五千米赛跑中我还破了纪录。奖品是两个水杯。不过现在不行了,已经有很久没跑了。
那之后我们常常一起跑步,渐渐地,我们不去户外跑步了,我们去健身房一起跑步,后来索性也不跑步了,她来到我的房间,像是一个女主人。我说,随时欢迎你。我为她配了一把钥匙。她常常忘记带,每次还是让我开门。我们一起躺在沙发上,就像躺在沙滩上,碧海蓝天萦绕在我们身边,海鸥翔集。或者我想象我们正坐在列车上,天空星辰都在我们的头顶转动。好像星辰也在天上跑动。
娜夜用手肘支起身体,问,你会不会突然感到虚无。我说,会有的,虚无就像雾气,在我们眼前弥漫。我伸出手,仿佛要摸到虚无。接着她如同落雨一样吻我。
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又看到了诗人曼沙。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我们说,我又回来了。他穿着一件黑色外衣,里面还是白色半袖,裤子也还是牛仔裤,但褪了色。皮肤的颜色却加深了,太阳在他刻下了深刻的尺度。我说,我的女友也在里面。我需要先征求她的意见。娜夜听见了,问是谁在外面。我说一个诗人。她走过来,看了看曼沙,他向她点头致意,她说,请进来吧。诗人坐在沙发上,娜夜为他倒茶水。我说,曼沙,你前几天去哪里了。他脱去衣服,我帮他将衣服挂在衣架上,他说,我去了一趟沙漠,那里有数不清的沙子,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沙子。风一吹就卷起层层灰色的浪。一些沙子很细,好像和风融为一体。娜夜问,沙漠里的星空怎么样。他说,星星很高很亮,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北极星和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就像一个水瓢,好像有人在用它舀夜色喝。娜夜又问,你骑骆驼没有呢。曼沙说,骑了,骆驼比马更稳健。我问,你是一个人去的吗。曼沙说,是的,不过中途遇到了一些朋友。他们送给我一些水和食物。在沙漠里,我看到了最美的落日,落日在空中燃烧啊,落下巨大的火星。整个世界都被烧毁了,后来整个天空就变成了无尽的余烬。让人想要哭泣,想要写诗。你写了吗,我问。他摇摇头说,我已经很久没写诗了,很久很久了。娜夜说,只要你拥有诗人的审美体验,不写诗也是诗人。我拿出曼沙之前的诗集给她看。娜夜说,写得真是不错,我喜欢这一首,“夜晚在我身上消失了”。娜夜开始声情并茂地地朗诵,她的声音很空灵,有时候离我们很近,有时候又似乎离我们很远。诗人沉吟着,好像漂浮在声音的河流中。他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他说,我现在才明白了自己写这首诗时候的心情,也不是。应该是重新想起了从前作诗的心情。好的朗诵就是这样。我们都鼓掌。
诗人在我家住了很久,娜夜每天都朗读一首他诗集中的诗。有时候在我睡午觉的时候两人一起愉快地聊天,我隐约听到两人咯咯如窗格的笑声。我想要再睡着,但已经无法入睡了。我努力想要听清楚两人说话的声音,但什么也听不清。两人似乎故意压低声音说话。等到我出去,两人转过头看着我,不再说话。我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曼沙说,我们什么也没说。我和他们坐在一起,娜夜起身说,我去找一瓶苏打水喝,你们要喝吗。诗人和我默默坐了一会,说,我们要喝酒。在沁凉的啤酒中,我逐渐看清了人间的真相。我对诗人说,如果你缺少一个陪伴你的人,你就应该去找一个喜欢你或者你喜欢的女人。曼沙说,之前有过一个,和别人跑了。
于是曼沙就开始说自己的前妻的事。那时候日子过得很拮据,但两人过得很快乐,因为两人都爱着对方。她很漂亮,身材也不错。他有时候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他什么。她一会说喜欢他的眼睛,一会又说喜欢他的诗,她让他为自己写诗,他写了一回,就说太忙而不再写了。他带她去看电影,喝咖啡,还带她参加诗人交流会,其中不乏拿过许多重要奖项的诗人,当然,也有一些争名逐利之徒。她很喜欢和这些诗人聊天,诗人们也围在她身边,欣赏着她的姿容更胜过她的谈吐,实际上大家都听出来她说的关于诗歌的话中有很多误解与偏差。大家都抱着宽容的态度,曼沙却无法忍受,他开始后悔带她来了。她后来经常自己来参加诗人之间的聚会。各种诗人聚会的嘉宾名单中多了她的名字。但当有人问她是谁写过什么时,大家才想起来她什么也没有写过。但有她在的时候,大家都表现得十分活跃。一个诗人和她走得越来越近,她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一天甚至整晚都没有回来。他问,你去哪里了。她说,我哪里也没去。就是在那时候,他开始酗酒,他和另一些生意失败或人生不得意的人一起猛灌啤酒与白酒。他喝得越多,就离开尘世越多。当他满身酒气地回到家,发现妻子和另一个诗人在房间里来回追逐打闹。他们还不时爆发出愉悦的大笑。曼沙说,停下,不要脸的。他指着只穿着内裤的诗人说,滚。诗人手提着衣裤就匆忙跑走了,途中还遗漏了一只袜子。他想要教训教训妻子,但妻子竟先发制人,责问他为什么天天喝得醉醺醺的,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第二天醒来她就不见了。同时那名诗人也不见了踪影。
娜夜说,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曼沙说,后来我就不再喝酒了。我说,写诗也许并不会让人变得更好啊。曼沙赞同我的话。那天曼沙早早地睡了。他发出轻微的呼吸声。我问娜夜,看起来你们谈得很投机。她说,我们在谈一些其他诗人的轶事,有一些诗人很有意思,他们的脑海如同沸腾的水,总在不停地翻滚着,他们总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因此说的话做的事有时候就与人不同,有一个诗人去参加聚会,虽然没喝多,但喜欢躺在一边的椅子上和大家聊天,声音从低处传来,有人问他为什么要躺着,他说生活的水位正在降低啊。还有一个诗人喜欢去电影拍摄地方做龙套演员。他试了镜,但因为情感太过丰富而显得有些造作,没能做成明星。还有的诗人喜欢跑马拉松。最后娜夜说,曼沙说,大家都有机会成为诗人。
后来有一天,娜夜和曼沙双双不见了,我早就料到了这样的事,到真正发生后,反而觉得释然。不过我还是好奇,他们两个人去哪里了呢。我去找朋友喝酒。朋友听了我的遭遇,大笑起来,他说,你也许应该去找找他们。我说,我不会去找的,如果他们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就算了。朋友说,诗人就像候鸟一样,他们还会回来的,你就等着好了。和朋友喝完酒,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我才感到有些悲伤,而刚才却没觉得,甚至觉得有点可笑,好像酒突然将冰冻的情感融化了,我越来越悲伤,这样的悲伤似乎与娜夜的出走并无关系,娜夜的出走只是诱因,真正的原因我也不清楚。也许并没有什么来由。
我又去植物园跑步,在路边又看到了那只被她称作弥诺陶洛斯的猫,猫站起来,走了几步,寻找到一处有阳光的地方,躺下来。我摸着它,它抬起头看看我的手,又躺下伸直四蹄兀自睡觉了。
生活好像回到了原点,我继续捧着书阅读,一连好几本,每本都看不多几页,就又看下一本,看过一遍后再绕回来,就像在游乐场玩旋转木马。有人曾问过我,你同时阅读几本书不会将其中的人物关系搞混吗。我说还好,总是在快要遗忘的时候想起来。如果确实把不同书中的人物搞混了,也恰好可以将两者做一番比较。就像让孙悟空来到《水浒传》中一样。不同的书构成了不同的通道,它们结合起来成为曲折复杂的迷宫,我在无尽的书的迷宫中穿梭来往,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点,不同的语言风格,不同的人生经历。在其中一本书中,我看到了一只猫的踪影,它向我露出狡黠的笑容,好像在嘲笑着我的徒劳无功。我甚至怀疑这是那只植物园中的猫,在我阅读的时候来到了我苦心营造的迷宫。
这天我接到了娜夜的电话,我本来想径直挂断,但她说你听我说完。她说自己确实是和诗人一起坐火车离开了,但走到中途她就有些后悔,发现两人并不合适,因为曼沙的情绪起伏很大,像是阴晴不定的天气,她不得不小心应对。曼沙发完脾气,又会来安抚她。她想着,为什么身份不同以后人也随之变化了呢。接着她问我能不能再见我一面。我说没必要再见了。她说,还有一些事想和你交流。我说也行。
她在健身房的跑步机前等着我,她说现在她只有通过锻炼才能恢复内心的平静。她的身体依然矫健,双脚有力地蹬动着跑步机。见到我,她将跑步机速率调慢,让我坐在她身边,我说我也需要锻炼,我们在相邻的跑步机上走着,从对面的窗户可以望见健身房一楼的人在打篮球或者羽毛球。
她继续说起了她和诗人旅途中的经历。在北方的一座小城,蔓草荒烟,落日西下,三轮车与出租车在街道上来来往往。我和曼沙一起去超市买东西,就是在超市,他遇到了一个女人。他们停下来,互相面对对方。她低下头,转身快步向外走,曼沙跟了出去。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东西,也跟了出去。女人对曼沙说你不要跟着我,曼沙说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这里吗。我想你也猜到了,那个女人就是曼沙的前妻。看得出来曼沙并不单单是想要一个答案,他还深爱着她。她则显得有些不大在乎,不过很快她就慢下来,回过头来,两人在街上毫无顾忌地接吻。他抱住她的腰,她则抱住他的脸,好像抱着一只椰子在啜饮。我和他们隔着一条街的距离,这时候恰好是红灯,拥挤的人群不断地干扰遮挡着我的视线。等到红绿灯终于变绿,我跑过去,两人刚好打开一扇出租车的车门,扬长而去了。
于是你就回来了,我问。她说,我给他打电话,不通。在超市里等了半天,也没有结果。我在这个小城里住了一些日子。觉得这些天就像一个梦。也许诗人并不存在。我只是在追求一个诗的幻影。现在梦醒了,幻影也破灭了。你现在怎么样呢。我说我很好,从书中得到的满足远比从现实中得到的多啊。她说,每个人最终都会回到原点,对吧。我说,回不去了。曼沙难道真的能够追回前妻吗。他只会再次遭遇失败。也许他就是一个喜欢失败的人。每个诗人内心都强烈地渴望着失败。只有失败能让他们陶醉,只有失败能让他们兴奋。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他们喜欢的就是那样命定的失败。她困惑地看着我,我则看着窗外说,等着吧,他还会回来的。娜夜怏怏地用手托着腮。
在一个飘雪的日子,两根枯瘦如树枝的手指敲响了我的家门,彼时我正在翻看着一本又一本书,追踪着书中时隐时现的猫的踪影。我打开门,一双脚在地毯上跺着,朋友说,雪越下越大了,我本来想要出去走走,但街上什么也看不清了。雪太大了,他努力在外面抖落身上的雪,问我,现在就你一个人住吗。我说是啊。和女友分手了吗。我说早就分了。你呢。他说,我也习惯了单身,没必要找女友。你还在看书吗,像你这样喜欢看书的人真是不多见了。你饿不饿。这样的天气不是很适合吃火锅吗。我说,也是。便从冰箱里拿出羊肉与蔬菜,他打开了电视机。他说,你为什么不看看新闻,现在世界的局势变化越来越大了。我们必须随时随地地关注世界大事才不至于落伍啊。他帮我去厨房里烧水煮饭。
我们边吃边聊,他说上次来你家吃饭是什么时候了。我说,大概是一年前,你很久没来了。朋友点点头说,还是老朋友好啊,不管什么时候见都不会觉得生疏。我问,你现在为什么变得多愁善感了呢。他说,我得了一场病,很严重的病,家人现在还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们了,我想要平静地度过最后几天。我想要安慰他,但一时不知道怎么出口。我说,也许事情还有转机。他摇摇头说,没有了。不过我现在也不像之前那样悲伤了。我几乎有一种奇异与解脱的愉悦心情。我给他倒酒,他一开始说少喝一点,但后来把一瓶酒都喝完了。于是我和他讲起了植物园中看到的猫。我问,你去过植物园吧。他说当然。你注意到路边那只黑白颜色的就像钢琴一样的猫了吗。他摇摇头,表示没留意到。我说,据娜夜说,那是一只神奇的猫。它可以同时在多个地方,既可以在这里,又可以在别处。朋友问,真有这样的猫吗,它是怎么做到的呢。我说,这样的猫就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比如说对于同样一个人,在同一时间,有人说刚刚在集市上见过他,而另一些人则说在家门前见过他。朋友苦笑着说,你在讲笑话啊。或者他们见到的并不是同一个人。
后来,朋友说,我要走了,我告诉你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给别人,我不想让人打扰我最后的时光。我问,你要去哪里。他挥挥手说,大千世界,哪里不是容身之处呢。朋友说着就离开了,他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融入到无尽的茫茫大雪之中,此后再没人见过他。我想着,朋友也有点像那只弥洛陶诺斯之猫。
不出我们所料,诗人又回来了。他消瘦了许多,他首先请求我的谅解。我几乎忘了要谅解什么。他说,我是出于孤独才和你的女友离开的。离开之后我们两个人都后悔了,我们并不适合对方,不适合的人相处起来就像穿着不合脚的鞋。那时候我恰好遇到了前妻,就和前妻一起离开了。后来前妻再次离开了我。曼沙叹了一口气说,也许我并不适合和女人相处。我一点也不了解女人,就像女人不了解我一样。就连我自以为十分熟悉的前妻其实也是十分陌生的。可以给你打个比方来说明这个问题,她的变化就像网球飞行的轨迹,我只能捕捉到她之前的某个点,却无法根据轨迹判断出她的下一个落点在哪里。我说,我早已经和娜夜失去联系了。你也不用再提她了。曼沙哦了一声,他仿佛自己也觉得无趣,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曼沙说,对啊,还是忘了好。人与人之间总是充满了遗忘。说起来,只有你才是我的最好的读者。你现在还读诗吗。我说,有一段时间没有读诗了。你最近写过诗吗。他说,我早已封笔了。像我这样的人啊,像我这样的人啊。他好像很感到悲伤。我说,你自然应该知道,一个诗人最好的读者就是自己。只有诗人自己才了解自己的诗啊。他说,也是,但一旦一首诗被创作出来,就不再与作者相关了。
我问诗人,有没有见过弥诺陶洛斯之猫。他摇头,问我那是什么意思。我解释了一回。他表示很感兴趣,我便带着他去植物园。在蓊郁苍翠的草木掩映的小径中,阳光与浮尘飘荡纷飞,蝴蝶与蜻蜓斜掠过湖面。湖上游动着几只雪白的鸭子。虫声鼓荡着我们的耳膜。风吹过来,一片叶子缓缓飘下。他说,绿色是一种生命。许多人绕着植物园在粉刷成浅红色的地面喘着粗气跑步。我们来到一处凉荫满布的较开阔的地方,他指着前面说,我看到了那只猫。我问,在哪里。他幽幽地说,我就是那只猫。